和那些被请到公堂之外旁听吹风,却甘之如饴的缙绅名流不同,这些人大多数从始至终不停地踮脚观望,试图仔仔细细瞻仰太子殿下言行举止,而在正对着大堂的仪门边上,此时此刻也有三个人正在远远观望这次审案的进展,反应却相对平淡。

至于这三个人分别是谁……如果越千秋在这儿的话,他一定会认为这组合太不正常。

小猴子和冯贞在一起很自然,因为前者是被师父彭明硬塞给后者,美其名曰去做护卫的——浑然不顾小猴子的真正职责是小胖子的护卫。然而,两人之外多了个萧敬先,那就显得很诡异了。因为从确切关系来说,只要萧敬先愿意,冯贞其实可以称他一声表姐夫。

而从最初到现在,冯贞确实一直都在偷偷打量萧敬先。自从她知道,那天在彭大叔身边嘘寒问暖的少年就是太子殿下,而身边这个青年就是来自北燕的晋王,她就一直觉得,自己简直在做梦。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姑姑的嫡亲女儿竟然心甘情愿地给萧敬先做侧室,她原本按捺不住的好奇更是几乎都快和挽回冯家困局的决心平齐了。

这家伙就有这么好吗?她那个表姐就没想一想,亲娘就是上当受骗给人做了侧室,为什么还要再重蹈覆辙?

萧敬先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冯贞的视线,突然微微一笑道:“小猴子,你对今天太子殿下这番露面怎么看?你觉得他表现如何?足够好吗?”

小猴子的精神根本就不在公堂上,甚至也不在身边两个人上——还没开窍的他根本谈不上对冯贞有什么好感恶感,只觉得对师父的苦心安排很迷茫。娶媳妇很重要吗?师父也没见有媳妇啊!他认识的人里,就连萧敬先都不能说是娶过媳妇的人,只有严诩才算。

武英馆的兄弟姐妹里,除了庆丰年勉强算是名草有主的人,其他都还单着呢!

打光棍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呀?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!

正因为走神了,所以小猴子直到发现一只手在面前晃了晃这才回神。而当萧敬先再次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,他顿时轻轻吸了一口气,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刚刚没怎么在听……要我说,今天太子殿下升堂的时候就气势非凡,表现当然无可挑剔,绝对没问题的。”

这种回答若是越千秋听了,一定会讥嘲是万精油,而萧敬先却没这么苛刻,只是置之一笑而已。反而冯贞觉得有些听不下去,斜睨了小猴子一眼就没好气地说:“太子殿下当然不是常人,那会儿看他对彭大叔的关切样子,我都没想到他换了身行头能这么……宝相庄严?”

小丫头歪着脑袋想了好一阵子,最终方才寻找到了一个她自认为合适的词。而小猴子竟是立刻眼睛发亮地赞叹道:“对,就是宝相庄严!晋王殿下给太子殿下上妆之后,我那会儿就觉得和看到寺庙里那四大天王似的,只一眼就忍不住想低头……”

直到说出低头两个字,他才醒悟到自己说太多了,尤其是透露出萧敬先给小胖子上妆这种绝密消息,他不由得哭丧了脸。果然,下一刻,他就只见冯贞瞪大了眼睛看向了萧敬先。

“宝相庄严这个成语用得不错。”萧敬先却不以为忤,一时莞尔,“你以为历朝历代不少君王那所谓不怒自威,龙行虎步是怎么来的?他们对内则时时刻刻留意着自己的外在仪表,然后对外则放出形形色色的玄奇风声,说什么龙行虎步,贵不可言,说穿了一钱不值。相比之下,太子殿下本来就相貌堂堂,最多也就是缺乏一点自信而已。”

这种要命的话你对越九哥说啊?再不行哪怕对太子殿下直说也行,对我说干嘛?尤其是身边还有冯贞这样一个外人!

小猴子觉得自己都有点想哭了,哪怕上一次被萧敬先逼着扮成宦官都没这么窘迫过。好在这时候他终于腾出精神来关注公堂了,发现张牵狗急跳墙,俶尔生变,他连忙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立刻扑了过去,嘴里还叫道:“我去看看有什么要我帮忙的……”

萧敬先似笑非笑地看着小猴子三步并两步往公堂冲去,可才跑了一半就僵住了,他就慢条斯理地说:“公堂上有千秋和周宗主,还用得着你去帮忙?要是真的让张牵一头撞死,那两个就该买块豆腐撞死了。你以为刘静玄干嘛不去拦?不是为了给别人露一手的机会?”

他不再关注进退维谷的小猴子,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冯贞问道:“这么远的距离,冯姑娘应该没听清楚现在太子殿下说的话吧?他说要把霸州太守张牵用槛车送去金陵,以征辟来的那些霸州名士为班底,自己亲自署理霸州太守。你觉得,他这样做对吗?”

萧敬先竖起耳朵,一边听公堂中小胖子那疾言厉色的宣言,一边简单归纳复述,而冯贞却哪里知道如此做的难度,只顾着消化这个消息了。迟疑了好一会儿,她才摇了摇头:“那些大道理我不懂,我只知道太子殿下说得很有道理。只不过……”

虽说犹豫是否该说出来,可鬼使神差的,她还是把心里真正的想法说出了口:“那个霸州太守实在是罪行累累,要是能够在霸州把他当众处决,那就大快人心了!”

“哦?原来冯姑娘也和坊间那些闲人一样,喜欢看行刑杀人那种血淋淋的场面?”

冯贞不意想萧敬先竟然会反问这个,顿时慌乱了起来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我只是想,那个霸州太守做了那么多坏事,而且他在霸州又那么多年了,痛恨他的人肯定很不少,太子殿下如果就这么杀了他,民间一定会拥护爱戴他……”

她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这话好像不那么对,立时闭口不再往下说。果然,下一刻,她就只听萧敬先淡淡地说:“如果太子殿下真的只和民间愚夫愚妇似的求一时之快,擅杀一州主司,那么,就算他真的有先斩后奏的密旨又或者权限,那也是闯了弥天大祸。”

被萧敬先这话一刺,冯贞只觉得那好似骂自己就是愚夫愚妇,脸色涨得通红,可她终究知道自己确实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,因此只能死死咬着嘴唇,好半晌才不服气地说:“太子殿下是东宫储君,杀一个罪行累累的霸州太守算什么?”

“冯姑娘日后不妨少看看那些才子佳人,雪冤报仇的戏。那些写戏的人自己心里如同明镜似的,写出来的东西却是看似简单直白,实则胡说八道,只让观众看了图一个爽快开心。有那种闲工夫,不如读几本史书,多看看那些冷酷黑暗的东西,至少不会成傻丫头……”

“没错,我就是傻丫头!”冯贞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,气咻咻地迸出这句话后转身就走。然而,等到她回了分给她和彭明的那个小院子时,刚刚那股火气已经消散了八九成。尤其是抬起头来发现那个倚门而立,看着依旧像是个落拓老者的彭明时,她突然一点都不委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