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空澄澈如洗。

小行星周围没有大型引力场, 又远离其他天体,因此用肉眼看不见很大的星星,当人工能源塔的假太阳转到另一边去的时候, 天空中就会像洒满了碎钻, 天晴的时候, 如同触手可及一般。

这里的温度永远是舒适的24摄氏度, 夜风永远轻柔,永远接收不到来自外星的只言片语, 永远沉默。

这里是一座太空监狱。

古时候, 人们把最森严的监狱建在荒岛上,四面环海,防止囚徒越狱, 星际时代,人们则把最森严的监狱建在远离航道的小行星与空间站上,周围包裹上厚厚的屏蔽网, 隔绝内外的一切信号。

蹲在孤岛上的监狱里,如果身体和运气都特别好,跳进大海越狱, 尚有一线生机,可是太空监狱里的人要怎么脱离引力、飞进茫茫宇宙呢?

林静恒本以为这是个送分题,按一般的做法, 只要把“狱卒”干掉就可以了。

这是他老本行, 从他能勉强控制身体、扶着墙站起来走一会那天就开始策划了。鸦片芯片很厉害, 能让人力大无穷, 精确控制电子设备,还能给人制造幻觉,后两者是技术问题,他的临时同盟哈登博士可以负责解决——至于力大无穷,对林静恒来说不算障碍,他是想杀人越狱,没打算在掰手腕大赛里胜出。

但是很快,他发现行不通,因为林静姝做事完全不留余地。

这小行星上一切都能自给自足,有十分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,住上几千年都行。整个行星上使用的都是低效能源,即使林将军法力无边,能用脑电波组装一台机甲,它也飞不上天。

那些“狱卒们”居然也和他一样,全没有可以沟通外界的手段,甚至比他这囚徒还更惨一点,他们每天还得干活,维持这太空监狱干净宜居的环境。

林静恒一开始不相信,因为这种现象不合逻辑,也不合人性。把一群各怀鬼胎的人,放进一个密闭空间里,这些人是不可能像蚂蚁一样按部就班地好好活的,他们一般会像传说中养蛊罐里的毒虫,互相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。而林静恒醒过来之后,至少有十几个月的时间,在重新磨合自己的身体、艰难地复健,这些因为他而困在这里的“狱卒”们怎么可能会不想要他的命?

可奇怪的事情是,这些狱卒们真的就像兢兢业业的蚂蚁,卫兵队每天尽忠职守地巡逻执勤,医疗队周到至极地照顾他——反正比第八星系那个能让病人自己滚出医疗舱的破医院强多了。

直到这时,林静恒才发现这座太空监狱的可怕之处。

这里,除了他和哈登博士,每个人身上都有植入芯片,芯片好像入侵了这些人大脑的“源代码”,像改写程序一样改写了他们,即使他们日常交流起来非常正常、性格各异,有一些人专业水平颇高、甚至堪称博学幽默……但他们脑子里没有“离开这里”的意识。

每次说到相关话题的时候,对话就会变得鸡同鸭讲,对方很不自然地无法理解这个概念。

林静姝临走的时候,不仅毁掉了这星球上一切可以脱离引力的设备,还把人的脑子也洗干净了。

在这个星球上,会做出“仰望星空”这个动作的,只有他和哈登博士两个人。

林静恒走上楼顶,猎猎的风吹起他的衬衣下摆。

他第两千零一次试图破解屏蔽网失败,发出的信号石沉大海。

不过他情绪还算稳定——任何一个人经历了两千多次失败,情绪都会很稳定。林静恒给自己点了根烟,眯着眼,有一口没一口地泡在白烟里。烟叶是星球上自己长的,卫兵队摘回来,晒干后卷在纸卷里,也能凑合,就是味道有些呛,烟卷看起来非常淳朴,林静恒觉得自己过得越发像个史前的野人。

“想象不出来吧,”他身后有个人忽然说,“我们的地球祖先生活在一颗比这大不了多少的行星上,世世代代都被引力困在地面上,每天晚上,都有无数人抬起头,看着压在头顶的银河,但他们就和那些芯片人一样,从来不觉得地球是个‘太空监狱’,只会对着那些星星编故事算命,从来不想怎么逃到外面去。”

林静恒一偏头,哈登博士的轮椅就平稳地滚了过来,他更老了,老成了一团看不清轮廓的肉,林静恒总怕他一口气没上来就直接过去了。

“所以说,什么是自由?”哈登博士继续说,“你把一只朝生暮死的虫子养在几平米的小屋里,它没来得及把边界爬完一遍就死了,一生都在路上,你说它自由吗?你呢,现在拥有一整颗星球,下面那些人,你让他们种烟草,他们不敢种小麦,可是你依然觉得自己是被囚禁的,你和虫子,到底谁比较可悲?”

林静恒顿了顿,心平气和地回答:“‘我本可以容忍黑暗,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。’”

“‘然而阳光已使我荒凉,成为更新的荒凉……我啜饮过生活的芳醇,付出了什么,告诉你吧,不多不少,整整一生。’(注)”哈登博士低低地接上他的话音,“你祖父很喜欢的一首古诗。”

林静恒无声地叹了口气,心想:又他妈来了。

哈登博士太老了,虽然大部分时间脑子还算够用,但也偶尔糊涂,隔三差五就要把他年轻时的峥嵘往事拉出来嘚啵一遍,并且总能扯到他祖父林格尔,同一个故事听了一百遍,林静恒已经懒得假装认真听了。

他就地坐下,往楼下弹了弹烟灰,继续琢磨怎么突破屏蔽网,拿哈登博士的絮叨当背景说唱音乐。

“上一个纪元,八大星系遍布硝烟,有的人占一个行星和周围几个卫星就自称一个政权,每天都在打,乱,非常残酷,老百姓们都像你和我一样,被囚禁在地面上,一生也不得自由,我们这些人最开始聚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站里,就是……后来的天使城要塞。那时候林大哥是骨干之一,我和伍尔夫年纪都小,是他的小跟班。”

“我记得林大哥说过,他想要世界上的每一个人,生来有一样的尊严,都能终身探索自己的边界,将生命的广度上无限拓展,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,可以自由表达,也可以自由来去于宇宙中的任意一个地方。”

早年自由宣言的奠基人,想打碎人们脚下的囚笼,实现天赋人权与自由,不过这个目标太过虚无缥缈了,还是后来伊甸园管委会干的事实在——用伊甸园把大家都洗脑成小屋里的虫子,让他们自以为有人权和自由,愚蠢快乐地活下去。

林静恒听了一遍自由宣言的中心思想,没什么感觉,他不是一个很容易被触动的人。他想:一般来说,太空监狱的屏蔽网常见的原理也就两三种,现在他们把每种思路都试了无数种破解方式,快要黔驴技穷了……难道是他在第八星系蹉跎的几年,监狱屏蔽网技术突发猛进了?

但凡有台超级电脑能让他解析一下也行,关键他们现在过着原始人的日子,所有的思路都只能是瞎猫碰死耗子的猜想,每一次实验都靠撞大运。这十几年里,他有可能无数次接近成功,可是因为一切都是摸瞎进行,即便离成功就差一厘米,他们自己也不得而知,说不定之后就功亏一篑地转换了思路。

这么一想,就算林静恒自觉心里已经给磨成了古井,也不由得有点焦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