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静恒将手指搭在了自己的个人终端上, 他一生自以为无所畏惧,那一刻,心里想的竟然不是踹开门闯进去, 而是闭目塞听地关上窃听器, 消去湛卢的记录, 从窗口跳出去, 再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。

陆必行用很轻的声音继续说:“我不想让他觉得,是他让我没有安全感才会这样……”

林静恒的呼吸一滞。

“……他迁就我太多, 压力也一直很大, ”陆必行说,“人又闷得很,有多大的心事也不会往下卸。”

哈登博士:“……”

他老人家想起林静恒在小行星上的所作所为, 就肝胆齐颤,感觉自己跟陆必行认识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人。

陆必行一看博士那准备上访的小表情,就知道这位苦主老先生怕是被林静恒坑出了心理阴影, 跑到他这里来喊冤告状。

这状告得好像也没什么毛病。

陆必行只好略带赔礼道歉意味地朝他一笑,同时也觉出了一点不是滋味——人人心里,都认为林静恒混蛋到不可一世, 有一口气在,他就能搅合出一个天翻地覆来,哪怕被炸开的生态舱碎片在半空中捅个对穿, 也转个身就满血复活, 就好像他不会疼、不会怕、不是个肉体凡胎一样。

“我总是想逃避, 哈登博士, ”陆必行说,“我以前就喜欢扮演那种和稀泥的角色,把决策的权力交给别人,幻想靠一张嘴提提建议,就让大家皆大欢喜,永远不去做那些可能会伤害一些人的抉择,永远想当个好人……后来我发现,这不是人文主义精神,只不过是我在转嫁压力而已——封闭第八星系的事我只是说说,就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水平,连稳定通讯信号都做不到,怎么可能毁得掉天然虫洞区?”

哈登博士感叹了一声:“是啊,而且你毕竟是陆信将军的……”

“我是第八星系的儿子,我也只有一个抚养人,他在墓园里,”陆必行平平板板地打断老哈登,接着,仿佛是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生硬,陆必行又朝他微笑了一下,“我个人很仰慕陆信将军和他的自由宣言,但是您也知道,我只是身体的一部分保留了他的一点基因,血缘都谈不上深厚,精神上就更没有传承了,这事啊,咱们打感情牌糊弄糊弄外人就好了。”

林静恒难以置信地看向会客厅的方向,目光仿佛要穿透厚厚的楼梯间和隔音门。

这么长时间,他还没想好怎么和陆必行讨论陆信。因为陆信也属于过去的一部分,上一次他们聊起陆信将军,还是两个人一起被彩虹病毒困住,孤注一掷的前往反乌会域外老巢的半路上,那时彼此心无芥蒂,一起听了一段陆将军的“杰作”。

林静恒想过很多,他甚至暗暗担心,陆必行会不会因为他长久的隐瞒而埋怨他,或是觉得他当初的接近另有所图。

可是没有,陆必行一直维持了他在注射舒缓剂六号之后的状态——对这件事情冷静又抽离。

原来他的不在意,并不是因为格局大、想得开吗?

陆必行很礼貌地对哈登博士说:“很抱歉拿这些困惑来打扰您。”

“不,”哈登博士摇摇头,“如果静姝也愿意像你一样,愿意跟我坐下来好好说说话,而不是逼着我给她实验数据,大概……”

“林小姐的想法不一定没有道理,”陆必行说,“如果世界变成她设想的样子,至少不会再重蹈伊甸园的覆辙。”

“陆总长,”哈登博士突然正色下来,苦瓜一样的老脸因为这种异样的凝重,镀了一层说不出的神采,“其实不管你多么殚精竭虑,不管你怎么挖空心思,想给未来找一条新的出路,不管未来联盟与第八星系会是怎样一种新的关系、新的制度,它们最后,都终将会重蹈联盟的覆辙,再一次覆灭。这是命中注定的——这是我活了三百多岁,做了无数错事、走了无数弯路,唯一能告诉你的经验。”

陆必行一愣。

“当年伊甸园管委会一手遮天,我、劳拉、伍尔夫、林静姝……甚至是静恒,都或多或少地推了联盟一把,表面上看,是我们这些人的争斗让联盟四分五裂,”哈登博士说,“但其实战前最后一次人口普查显示,在联盟范围内,空脑症儿近十年的出生率在以每年0.4%的幅度快速上升,同时,伊甸园环境下,情绪药物消耗量也在逐年上升,这意味着,照这样发展,一代人之内,联盟必定会有大乱,我们充其量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而已。”

“我不知道陆总长有没有听说过,古地球时代,有一个很经典的恐怖猜想。”哈登博士说,“有人问,‘我们的未来,是会死于奥威尔,还是死于赫胥黎’(注1)?”

“唔,听说过一点,公元纪年,第20世纪,”陆必行说,“星际文明萌芽,史学家认为,那是‘地球时代’倒计时的开始。”

“对,这两位伟大的预言家,一个描述了高压暴/政、用永不停息的憎恨和专/制驱动的社会,另一个描述了娱乐至死、自愿被洗脑、被设定的玩偶社会;一个讲了永恒但不会有结果的战争环境,另一个讲了战争消失、人类大同、所有人都浸泡在迷/幻/药里的时代。”哈登博士用一种沙哑又舒缓的声音说,“不过四个大/纪/元过去了,现实是,我们经常在这两种预言中摇摆——比如联盟推翻的那个旧星历时代,比如已经变得十分危险的伊甸园……”

陆必行问:“还有自由军团?”

“自由军团……自由军团更敢想一些,林静姝的野心带着毁灭意味,她企图把两个看起来南辕北辙的陷阱合二为一,生物芯片借着伊甸园破碎后的东风崛起,引诱那些痛苦又脆弱的人们自愿掉进陷阱、接受改造,利用技术来干涉社会结构,这是赫胥黎的做法——之后又用恐怖、无从抵抗的高压和层级分明的专/制来管理她的帝国,这是奥威尔的世界。”哈登博士苦笑一声,“她高效快速敛财,手起刀落就杀出了一条血路。”

陆必行想了想:“某些方面上来说,非常了不起。我们从当代的角度看,觉得她可能是手段残忍,灭绝人性,但如果她真的成功了呢?若干年后,所有人从历史书上读到那个混乱的联盟,都会十分鄙视,因为在他们那,每个人都按部就班、各司其职,都有固定的升职路径,每个人都不会迷茫,都很快乐,他们没有战争、也没有压迫——芯片的等级压制让他们从内心服从,感觉不到被压迫,也感觉不到反抗的需要……”

“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‘幸存者’,”哈登接话说,“因为他们将不再有灾祸。她不成功,就是个杀人贩毒的星际海盗,成功了,她就是未来的圣人。”

陆必行半开玩笑似的看了他一眼:“说得我都快心动认同了,我说哈登博士,您可不会是自由军团/派来的奸细吧?”

哈登博士:“但我不认同,从地球时代到现在的新星历时代,横跨四个纪元的人类文明,数十万年,这两个预言中长久的‘稳定’并没有实现过。除了伟大而短暂的大航海时代,我们总是在平静一段时间后,就面临尖锐的社会矛盾,继而走向乱向、或是战争,一场爆破后满目疮痍地活下来,再走向新的一轮循环——周而复始,像被诅咒过。”

陆必行不笑了,良久,他斟词酌句地说:“您是在说,这是自由的代价?您还相信自由宣言吗?”

“这是追求自由的代价,”哈登博士纠正说,“因为从古至今,不管是精英阶层还是大众阶层,都从未实现过所谓‘自由’。总长,你知道吗,甚至有人说过,‘人民不需要自由’,因为‘自由’度越高,责任就越沉重,沉重到你背不起的地步,就会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。连总长你都承认,你总是想把选择权交给别人,变成一个‘迫不得已服从命令’的人,何况我们这些庸常的普通人。”

陆必行深有同感,并觉得更丧了。

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,原来大家都只是喊口号,谁也不知道自由到底是什么,《自由宣言》更像个玩笑。”哈登博士说,“那为什么我们不从奥威尔和赫胥黎的两条路里随便选一条,一直且永恒地走下去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