夤夜,凉风习习,雒阳皇城长秋宫寝殿之中,烛影重重,伏寿坐在案台前,素手执笔,纸上字迹清秀,正是那首短歌行。

百字写罢,伏寿看着最后那八个字发怔,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。

这时,她身侧一个婢女过来,低声道:“娘娘,该歇息了。”

伏寿搁下笔,随口问道:“陛下歇息了?”

“是。”那婢女回了声,眼里闪过一丝不忿之色,犹豫了下,小心道:“娘娘,董贵人又将陛下带到自己寝殿,娘娘是皇后,统御后宫,董贵人……”

伏寿看了她一眼:“休要多言,陛下醉酒,董贵人照顾,本是应该。”

婢女与伏寿关系很好,忍不住急道:“娘娘,陛下夜夜去董贵人那儿,若是她先得了皇子,还有董国舅在外,娘娘怕是……”

伏寿身子微微一颤,贝齿咬住了嘴唇,她为后宫之主,何尝不知道这一点。

如今后宫最得宠的是董贵人,刘协几乎夜夜都在董贵人那里,董贵人有父亲董承为援,董承又是以故董太后的侄子,而刘协正是董太后一手抚养大的,所以刘协对董贵人很亲近,这一点董贵人占据很大优势。

不过伏寿也有优势,首先她是名正言顺的皇后,后宫之主,名分和地位远远不是董贵人能比的,其次她的父亲伏完也是大臣,更不必说她有认的兄长张辽为外援,只这一点,就能将董贵人的一切优势碾压。

这原本就是她的打算,但她发现自己当初似乎失算了,连她也没想到,历经长安逃亡那一次生死之变后,她发现自己竟无法与刘协亲近,曾经的相濡以沫竟然是那么不堪一击,她怎么也忘不了染病时刘协的退缩,忘不了自己与父兄皆被丢弃在破屋,险些遭受侮辱,那一道隔阂让她的心都是冰冷的。

如果她是不择手段虚与委蛇之人,那还好说,偏偏她不是。如果她没有经历那一次生死绝望,没有见过那个人,或许还好说,偏偏事情也发生了。

她的性格中本带着几分倔强与刚强,如果她不是皇后这个身份,不是要顾及汉家颜面,所以一年多来,她几乎没有与刘协亲近过,恰好董贵人争宠,她便顺水推舟,展现一个皇后的大度。

正因为她的冷静,如同一个旁观者来观察一切,所以对刘协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,刘协无疑是聪慧的,有明君之姿,虽然有些优柔寡断,但其聪慧足以弥补,最让她心冷的就是刘协的寡恩,或者天家便是如此,自古以来天子与皇后情深义重的又有几个,这一点伏寿早已意识到,即便如今刘协宠爱董贵人,但谁知道又能荣宠多久。

伏寿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很清楚,她是皇后,加之有父兄和张辽为外援,只要不犯错地位就无可动摇,无须放下身段去与一个贵人争宠,但她对刘协最大的一个心结就是张辽。

当初绝望之际被张辽救下,伏寿心中极为感恩,但同时她也察觉自己对张辽生了不该有的感情,对于感情的滋生她无法控制,但心中是极为惊悸的,因为她是皇后,不是寻常女子,所以她死死的将这缕感情压制在心底,不让它发芽壮大,她只是强迫自己以一个兄长和恩人的感情来看待张辽,并暗中相助于他。

她初到河东时,本以为张辽与刘协能君臣相得,中兴汉室,事实上张辽也确实竭尽全力,倾心辅助,而且伏寿能察觉出来,张辽与其他臣子不同,不同于董卓和李傕的跋扈,不同于王允的严肃,不同于寻常大臣的礼敬,他尊奉天子,却不拘于礼节,经常带着刘协走访郡县,以一个臣子或者说是近乎朋友与兄长的角色引导刘协,这似乎不合儒家的君臣礼节,但伏寿喜欢这种如家人朋友般的风格。

按说刘协历经董卓、李傕之乱,遇到张辽,应该君臣相得,感激张辽,但伏寿已然发现,刘协心底对张辽很是敬畏,而且是畏多于敬,疑多于恩,初时还好,凡是张辽所奏,无不同意,但随着朝堂安定,尤其是到了雒阳后,加上朝臣的壮大和张辽一直以来的低调,刘协渐渐的变了,开始以董承一系来制衡张辽,而且时不时猜疑张辽,有时竟将张辽比作董卓与李傕来对待,伏寿不得不几次出言相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