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五)

轰隆隆的涛声。海风拂面,浪花舔着脚面。漆黑的海岸线上一道金边。天快亮了,酒喝干了,话却说不完。

我说:希有,你的婚礼必须是我主持,你打算哪天盛大举行?他摇摇头:兄弟,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,所谓的盛大婚礼只能是我的一个奢望,不会实现的。他笑着说:或许,在结婚这件事情上,我的运气早已经预支光了。

希有的故事,远比你我想象的要曲折。没人知道希有结过婚,两次。两次婚姻,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。都是江湖救急。

第一次结婚是在北京朝阳区,为了一条命。一个女人在MSN(即时消息软件)上给他留言:希有,我走投无路了,你帮帮我。

是他年轻时交好的一个女同学,为数不多知道他秘密的人。

她的男友不久前因车祸辞世,悲恸中刚缓过来,发觉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。女同学身体羸弱,且有流产史。医生说:如果打掉这个孩子,你再度怀孕的概率为零。她当然想留下这个孩子,大龄单身职业女性,未婚夫的离去已带走所有的爱情,她甘心为他守一辈子,不想再去遇到其他人了。有一份温饱体面的工作,再平安抚育一个孩子长大,已是生平最大的奢望。

但身处传媒行业的风口浪尖,单位规定,未婚孕子必须无条件辞退离职。体制内的许多规定是没有温度的,要么打掉孩子,要么抓紧时间找人结婚,才能名正言顺地办理准生证。

她找了整整一个月,没找到,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,肚子已然隆起,再宽松的衣衫也遮掩不住。

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她找到希有。她说:希有,念在当年大家朋友一场……希有说:你别说了,我答应,咱们明天就去登记。

民政局门前,她塞给他一张卡。“这是我能拿出的所有的钱,希有你收下。”她是孕妇,他不能和她动气,卡坚决地被塞了回去。他指着她的肚子说:你醒醒,这钱我一定用不着,但孩子一定用得着!

她抱着他哭:希有,你为什么这么仗义……我该怎么报答你?我来生当牛做马……

希有说:你莫哭,别动了胎气。他说:当我是朋友,就别说什么报答。

结婚证很容易就领到了。她说,希有你放心,一个月后咱们就办离婚手续。他搀起她的胳膊:别傻了,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怎么搞得定,算我求求你,让我照顾照顾你行吗?希有当然没搬到她家和她同居,但那几个月他变身保姆,给她送饭、帮她打扫、和她一起胎教。她的身子越来越臃肿,肚子出奇地大,弯不下腰,洗澡换衣服越来越不方便,越来越依仗希有帮忙。她问:希有,你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帮我穿衣服,你不是不喜欢女人吗……她说:我懂了,谢谢你希有,谢谢你对我的尊重。

孩子生在小西天附近的一家妇产科医院,落草那一日,产房外只等了希有一人。

戴着墨镜的希有,戴着口罩的希有,冒着被偷拍的风险来陪产的希有。护士喊:母子平安,恭喜你啊,是个男孩!

新生儿的第一泡屎把希有吓了一跳:怎么是绿色的?护士笑,真是个新爸爸,都是绿色的。他抱着孩子去看她,被她攥紧了手,眼泪湿了枕巾。她哽咽:连累你冒了这么大的风险……这份情谊叫我怎么还?

他伏在她耳边,低声说:需要还吗?他说:当年知道我的取向后,你依旧善待了我那么久,你忘记了吗?当其他人躲怪物一样疏远我的时候,你是怎样安慰我的,你忘记了吗?

襁褓中的孩子在沉睡,他看看孩子,再看看她。他说:刚生完孩子就离婚,会影响你在单位的工作,将来也不好和孩子解释,能不能等等再说?

希有,她闭着眼睛喊他的名字,眼泪安静地流淌,希有……他替她擦眼泪,哄她:没关系的,别担心我,我搞得定的,没关系的。

整整四年后才离婚。民政局的人很惊讶,道:你们是我见过的离婚离得最没有压力的一对夫妻,既然感情这么融洽,要不要三思而后行。

桌子底下,她捉住希有的手。她轻轻摇头,说:不必了,他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……

(六)

希有的第一次婚姻帮了一个孩子和一个单亲妈妈,没有婚礼仪式。他的第二段婚姻依旧没有婚礼仪式,这次帮的是两个家庭。

那时他已是三十几岁的大龄未婚男人了,父母的叹息像锋利的碎玻璃片,在脊梁上深深浅浅地划。父母是再普通不过的职员,熟人社会里老实本分了一辈子,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优秀的儿子为何始终单身。出柜吗?去和父母坦白吗?不可能的,他们会疯,会被亲戚朋友的各种目光压死。一直单身拖延下去吗?也不可能的,他是独子,常规伦理中,结婚成家让老人安心是他的义务和责任。

唯一拖延的方法就是借口工作繁忙,少回家。他的工作半径陡然变大,经常差旅至国外,一去就是几个月。异国的午夜独坐,他想他们,却不敢多打电话。

酗酒的习惯或许就是那个时期养成的吧。不工作的日子里,他像株盆栽植物一样长在了酒店大堂,一杯接一杯的白兰地,一次又一次刷卡。那是东南亚一个贫瘠的小国,酒却卖得出奇地贵,一个外国同事陪他饮酒,越喝,他的表情越落寞。

那个皮肤黝黑的外国女同事问他:你是遇到了多么大的困境,怎么这么不开心?他说:你身体健康,你喝得起这么贵的酒,在你的国家被人仰视——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愁眉苦脸的?她扬起漂亮的脸庞,说:来,我领你去看看另一个世界,然后你再决定是否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这点儿不开心里吧。

她带他坐出租车,然后换乘小巴,再在三轮车上颠颠簸簸。马路消失后,是丢满垃圾的小径,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贫民窟。

只走了几步,锃亮的皮鞋就糊满了烂泥巴,空气中充满了热带独有的破皮革和烂水果的味道,三三两两神情茫然的人呆立着,赤膊,呆呆地看着他们。她领他闯进一间破铁皮破石棉瓦搭成的小房子,一屋子人慌张地抬起脸,她不打招呼,直接把他拉到床前。

她指着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妇人说:她的儿子刚刚被人打死了。再拽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孩子,说:他的爸爸刚刚被人打死了。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:她的哥哥刚刚被人打死了。

她捂住眼睛哭了起来,一家人全都哭了起来。这是一个素来以贫穷和危险著称的国家,她的哥哥得罪了一名有黑帮背景的警察,被当街爆头,惨死在离家500米的地方。打官司?没用的。打了,输了,对方已经放出话来:等着吧,斩草除根。最恐怖的不是被枪指着头,而是等着枪来指着头。

跑?这是个弹丸小国,没地方去的,且家里穷,她是唯一的经济来源,这么多人的车票船票是买不起的。

她摸着希有雪白的衬衫,哭着对他说:你知道你的一杯酒能换多少磅大米吗?你知道你的这件衬衫能换多远的车票吗?你知道别人多惨你多幸运了吗?你现在能开心一点了吗?

……希有回到酒店,独自喝了一夜的酒。

第二天他找来女孩,对她说:我有一个计划。

他说:我们可以去假装登记结婚,你会有个新的国籍。你年轻有能力,又会中文,好好努力,早点把家人都带出去,越早越好。女孩二话不说,拉起他就往电梯口走去。

他问这是干什么。女孩不看他,低着头说:去你的房间吧。我什么都没有,只能把我自己给你。她说:我在你们中国工作过,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习惯……你放心,我这就证明给你看,我是处女。

希有挣脱她,苦笑着说:你不必如此,也不必对我抱有任何感激……反而是我需要谢谢你。

不久希有再度结婚。

婚礼在老家秘密举行,规模很小,只限亲友,没有闲人和媒体,外界并不知情。

从没见过父母如此地高兴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