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朝青秋同行的,不是同样登临沧海的那位剑仙叶长亭,而是另外一个女子。

女子喜欢朝青秋早已经是他知道的事实,她从庆州府离开,和朝青秋一起走过许多地方,直到如今,朝青秋带着她来到洛阳城。

坐在茶摊前,朝青秋喝着廉价的茶水,女子则是抱着那柄古道。

剑士的剑一向是他们最重要的东西,很少会让别人拿着。

朝青秋把剑交到那女子手上,便是说明对其的无比信任。

女子抬头看着那些乌云,想着朝青秋之前说的那句话,默然无语。

之前他就问过很多遍同样的问题。

为什么要走。

但是都没有得到答案。

所以她早就不问了。

她只是想着能够多陪陪这个男人就行了。

前尘的缘分到底如何,她不去想,但她知道,现在是喜欢他的。

不因为他的身份,不因为前世他们有什么纠缠,就只是因为当日他们在那条蜀道上的一眼相见而已。

朝青秋看着眼前的茶碗,思绪平淡,在人间已经数百年,终究是要到了说再见的那一日了。

他看着远处,其实内心也有些纠结,离开人间而已,到底如何离开。

要说剑开天幕,要说就这样离开人间,其实对他来说,不容易,但也不难。

这世间除去他朝青秋谁还能剑开天幕?

叶长亭?

到底是还要差上一分力气。

朝青秋端起茶碗,就要一口饮尽。

女子这个时候却是问道:“朝先生还想要去什么地方看看?”

朝先生,还是这么生分的称呼。

只是尽管女子有其他的想法,想要叫些别的,也没有理由的。

朝青秋看着她,就像是看着天底下最好看的一柄剑,他摇头说道:“该看的都看过了,我在等一个人。”

女子一怔,不知道朝青秋说的是谁,她本来就不是什么修士,有很多事情,要是她知道朝青秋和叶长亭有过约定的话,她会想着是不是朝青秋和叶长亭有最后一次见面。

女人嘛,想着的事情总是不会太过复杂,就是那么简单的几件事而已。

朝青秋喝完了茶水,然后说道:“洛阳城还没来过,一起看看。”

女子点头,抱起那柄剑,就跟着朝青秋站起身来。

但还是没忘了付过茶钱。

像是朝青秋这样的剑仙,怎么可能随身携带黄白之物,所以只能是她付钱。

茶铺老板是个朴实的中年汉子,看着朝青秋这幅打扮,就早觉着他不是一般人,由女子付钱他自然是觉得理所当然,等到朝青秋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,汉子才喃喃道:“现在这些江湖武夫,一个个都这么有艳福。”

朝青秋领着女子走在洛阳城的街道上,并未刻意去某处,就是随意前行而已,朝青秋没有来过洛阳城,那女子也是如此,所以两人都不算是相熟,仅是随意而行罢了。

像是朝青秋这样的人,即便是一身剑气早已经隐于体内,但是谁来看,都不会把朝青秋当作什么普通的人物,一路行去,不知道有多少人瞩目,这么一位剑仙却是好似熟视无睹,走了大半个洛阳城之后,朝青秋在一处小巷前站定。

小巷太窄,仅容一人而已。

在小巷里,有一座小院,院子门前有两盆兰花。

朝青秋站在巷口,微微出神。

很快那小院子里就有人推门而出,那人站在门前,看向小巷这边,身旁有个女子陪同,站在门口,那个已经目盲很多年的中年书生忽然试探道:“昌谷先生?”

朝青秋的剑气已经内敛一丝不泄于体外,别说是这么一个太清境的修士,就算是云端的那些圣人,只怕也感受不到剑气。

可是世事有时候不如常,就比如现在站在小院子前的那个中年书生,因为目盲多年,反倒是别的感官异常灵敏,他仅仅是在空中捕捉到了片缕剑气,便感受到了其中的凌厉,感受到了之后,自然便以为是住在摘星楼上的那位昌谷先生下楼来了。

毕竟这洛阳城内,再没有任何一人敢说境界有比昌谷先生更高的。

朝青秋站在巷口,听着这句话,想着这洛阳城里有一位叫做李昌谷的登楼剑士,之前入城的时候,他就已经感受到了那股剑气。

他朝青秋站在剑道鳌头许多年,也见过了许多剑士,看过许多剑士的剑道。

但真正上心的,觉得欣赏的,不过一只手掌那么多而已。

他曾也看好过几人会在数百年之后登临沧海,但是那几人毫无意外的,都在半途遇上了各式各样的问题,在剑道前路上再难前行下去。

等到朝青秋看中的最后一人也是如此之后,朝青秋之后的很多年里,就再也没有去看过那些所谓后辈了。

直到近年来,他这才见过几个所谓的剑道后辈而已。

吴山河入佛土之前,他曾遥遥看过一眼,觉得不错。

李扶摇在北海之时,朝青秋看过一眼,觉得一般,等到了青天城,他才改变了心意。

除去这两个已经在世间闯出名头的剑士之外。

还有一位,就是他在某地碰见过的一个练剑的小剑修,名字叫做赵大宝。

除去这三位之外,朝青秋入城时候看到的那缕剑气,也觉得不错。

能让他朝青秋觉得不错的人,就真的不错了。

想到了些别的事情,朝青秋失神片刻,这才转身离开小巷。

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半句话。

王偃青扶住门框,感受到那缕剑气已经消散,这才疑惑问道:“那位不是昌谷先生?”

站在他身旁的春水一怔,随即说道:“昌谷先生,也喜欢穿白袍?”

王偃青一怔,“白袍。”

春水点点头,这才猛然想起自家先生不能视物。

“还有个女子跟在那人后面,替他抱着剑。”

王偃青本来已经快要想到某个名字,听到这么一句话之后,微微一怔,随即有些失神的说道:“这又是哪一位剑道前辈啊?”

自从当日朝青秋在白鱼镇剑开天幕开始,这个世间就多出了好些剑士,像是许吏也好,周青也好,这些剑士是平日里便已经名动山河的?

还不是朝青秋那一剑弄出来的。

既然这个世间能够多出一个周青多出一个许吏,又为何不能多出个别的什么剑士呢?

毕竟这个世间,什么都有可能发生。

王偃青在门口站了片刻,然后就转身回到了小院里。

可刚刚走进小巷里。

天地之间忽然起了一道剑光。

要是说之前那缕剑气,王偃青是凭借不同于普通人才能闻到的,那么这一道剑光带着的磅礴剑气,他怎么都能感受到了。

他抬头看着天上,虽然还是一片漆黑,他还是问道:“昌谷先生出剑了?”

春水不是什么修士,也不知道什么是剑气,更不知道什么是剑光,她只是张大了嘴巴惊讶道:“先生,有一道白光,很亮!”

……

……

那道白光起于摘星楼,在天幕划过,缓慢而坚定。

这一剑是李昌谷出的,但毫无疑问,这一剑为得绝对不是要杀某个人。

为得仅仅是要破开乌云而已。

让一位登楼剑士去出这么一剑,不管是谁来看,都会觉得是有些大才小用。

但是这一剑,李昌谷就这样递出来了。

天地之间,一道白光缓慢的破开云层,让久违的眼光落到洛阳城里。

无数洛阳城的百姓从自家的院子里走了出来,他们抬起头,看着那道白光在云端穿过。

百姓们没有见过世面,不知道是什么。

但是看到了阳光,大家都很开心。

城东的某处闹市,有很多百姓都看着天上,看着这道白光在云端穿行。

忽然有人开口说道:“这就是祥瑞啊!”

声音不大,很快便被嘈杂的人群声音盖过去。

但很快不远处就有人继续跟着说了话,“这是天佑我延陵啊!”

这样一说话,很多人就都跟着附和道:“天佑延陵!”

甚至没有要多久,这里便开始有人开始磕头,有人开始哭泣,有人开始说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话了。

之前的那场血雨,早已经让许多百姓惴惴不安了。

这该来的一道白光,总算是来了。

其实有很多百姓都在翘首以盼。

他们心里的那位陛下,可不是什么昏君,即便是前些日子的荆南饥荒,还是这些天的血雨,都是让他们接受不了的事情。

在远处的茶楼上,有两个中年书生并肩而立。

他们看着这边的动静,其中一个书生说道:“这道白光明明就是一道剑光,可是谁知道呢?”

这言语之中多有愤慨。

另外一个书生显得要平淡很多,他笑道:“这血雨不也是咱们这些修士弄出来的吗。”

血雨是沧海陨落的异像,其实在之前,也有很多修士惴惴不安,不知道是哪位圣人陨落了。

直到这两日,学宫里才传来消息,说是这不管是谁家圣人陨落了,反正儒教四位圣人,依然高坐云端。

那书生想起这件事,感慨说道:“谢天谢地,吾教圣人万古长青。”

另外一位书生看着远处的乱象,问道:“这怎么办?”

书生笑道:“洛阳城的事情解决了,可荆南的事情要怎么解决?”

荆南的事情,也有学宫插手,那边的饥荒一直没有得到解决,据说已经开始有了吃人的事情出现,要是延陵再搞不定,想来要不了多久,那场动乱就要蔓延开来,到时候自然会有另外的说法。

延陵王朝和学宫的关系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样子,那么自然会不死不休。

这远远没有结束。

这两个书生看着远处,满是感慨,这世间的世俗王朝到底在想些什么,老老实实跟在学宫身后不好?

非要想着要去做什么自己另外门户的事情,当真是好笑。

岂止是好笑。

简直是愚蠢。

他们想着事情,却是没有注意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了一道剑光,他们没能反抗半点,便被那剑光夺了性命。

身体无力的倒了下去。

有个面无表情的悬剑男子站在街角,朝着远处走去。

与此同时,天地之间,忽然生出了一道浩瀚剑意。

这道剑意一经生出,便好似一剑刺在了洛阳城里的那些修士心里。

而且是重重一剑。

无数修士瞪大眼睛,不可置信的异口同声开口,“沧海?!”

“剑仙?!”

这个世间的剑仙,以前只有一位,现在有两位。

可这是哪一位?

可不管是哪一位,为何就这样什么也没有讲就刺出了一剑。

无数修士都不解。

但无数人都能看到天际生出了一道青光。

那道青光是剑光。

片刻之后,青光分离出来一道蓝光。

再然后。

是一道血色的红光。

……

……

不管有多少光,都是剑光。

五彩斑斓的剑光在云端生出。

早已经把之前的乌云全部驱散。

如果说之前李昌谷那一剑是为了制造一位祥瑞的假象,那么这一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一道白光退散。

李昌谷站在摘星楼上,看到这些剑光在洛阳城的天际盘旋,沉默片刻,竟然是高声笑道:“可否容李昌谷再递一剑?!”

声音穿过云端,只是少部分人能听见。

远处传来一个字,“可。”

这就是那位剑仙答应了。

李昌谷哈哈大笑,苦昼短瞬间出鞘,无数磅礴剑气起于摘星楼,破空而去!

有一条黄龙起于这一剑身后。

咆哮而入云端。

如果说之前的那道白光就能让无数百姓相信这是祥瑞,那么这一条黄龙便更是让他们深信不疑。

那条苦昼短所化的黄龙其实就是一道剑气,他在空中咆哮,就要去撕扯那些五彩剑光。

明知道来人出剑的是一位剑仙,但是李昌谷没有半点犹豫,也没有半点害怕,做了一个最为决绝的选择。

那就是还剑。

他是一位登楼境的剑士。

已经差一步就能走到最后的剑道高峰,但是这一步,说起来差一步,却是差的千万步。

他完全是没有胜过那人的机会。

那人是叶长亭都还好,但要是朝青秋亲至的话。

便真的是不管怎么都没办法了。

李扶摇本来这才离开摘星楼,走在街道上没多久,偏偏就看到这番两剑之争。

他咽下一口口水,感受着这道剑气其中蕴含着的无数剑意,试探道:“朝剑仙?”

叶笙歌对这道剑气无感,她知道自己与沧海差的还远,自然没有生出半点心思,不管那位是剑仙还是圣人,都和她无关。

李扶摇沿着街道走了一段路,这才看着李小雪说道:“你看得见吗?”

李小雪一怔,心想着这么一条黄龙和五彩斑斓的剑光,她怎么看不见?

李扶摇知道李小雪在想些什么,他皱眉说道:“我为什么看不到这一剑?”

朝青秋的那一剑,极其玄妙,人人都能看到那道剑光,但是没有多少人能够看到那些剑光背后的剑意,那是朝青秋对世间的剑士的馈赠,但实际上,他这一剑,是为李昌谷而出的。

李昌谷有大才,能够从三教的那条坦荡大路上走下来,主动来到这条羊肠小道,便能说明很多问题。

这个世间很少有李昌谷这样的人,不仅能在三教的那条坦荡大路上走得很远,也能在剑道上走得很远。

只是这个世间的修行,除去天赋和意志之外,机缘很重要。

李扶摇便是出名的天赋不够,能够走到这么快,除去得益于这个大世之外,就是因为机缘两字了。

李昌谷没有什么机缘。

甚至还有些难。

他被人困于摘星楼上差不多百年,阻碍了他修行整整百年。

要没有这么百年时间,谁也不知道,这位昌谷先生,到底会不会在现在就已经跨过登楼,来到沧海了。

但不管如何,现在他正面临着他修行以来的最重要的机缘。

朝青秋借他一剑。

是的那一剑,是朝青秋专门给他的。

说是借是因为,剑递出来之后,上面是他朝青秋的剑意,是他朝青秋的剑道,所以是借。

要有朝一日,朝青秋的剑变成了李昌谷的剑,这才真正达到了这一剑的作用。

对的,他这一剑是借给李昌谷的,当然也顺便是能让所有看到这一剑的剑士们都得到些东西。

唯独李扶摇。

朝青秋不愿意他看到这一剑。

早在当年的北海,朝青秋遥遥看了李扶摇一眼。

他就说过,他不适合学他的剑。

是的,那个时候的李扶摇不适合。

现在也不适合。

他的剑道,没有他朝青秋的影子,这是最好的。

对于李昌谷,朝青秋的寄望是沧海。

但是对于李扶摇,朝青秋远不是如此想的。

沧海之上,到底还有什么。

朝青秋已经看到了些东西。

所以他比这世间任何人都知道,剑士一脉绝对不要第二个朝青秋,一定要许许多多的某某剑士。

递出那一剑之后,朝青秋坐在某处台阶上,轻声笑道:“你们给我的,我都还给你们。”

身旁那女子则是仰着头看着天际,笑着说道:“真美。”

——

剑山,剑气一日胜过一日。

自从重开剑山,吴山河坐上剑山掌教的位子之后,这些日子里,已经有很多人都想登上剑山学剑了。

只是剑山规矩不变,还是那个老规矩,天黑之前登上山顶便算是过了入门考。

这种考核,并不简单,所以这么些天来,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登上剑山。

寥寥几位而已。

黄昏时刻,在剑山脚下。

一老一少乘坐渡船渡过绿水湖,在那船夫爽朗的笑声中下船,老人背着一柄剑柄古旧的长剑,下船之后,给那船夫递过几颗铜板,那船夫也不细数,只是收尽怀里,看着老人和那个孩子,真诚说道:“刘远路祝愿两位能够上得山,成为真正的剑士!”

老人抱拳回礼,言语里满是谦逊,这一看便是在江湖里摸爬滚打有些年头了,所以说话,滴水不漏。

刘远路哈哈大笑,与这老人说了些闲话,然后便撑船离开。

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小剑修站在自家师父的身侧,时不时的伸头去看了看山道那边。

如今的门尘山,早已经不是当年李扶摇登山之时那么荒凉破败了。

当然也不会有那缕剑气在山上守着了。

那个孩子看着渡船渐渐离去,这才拉了拉自家师父的衣袖,不确定的问道:“师父,咱们真的要拜入剑山吗?”

老人笑着点了点头,颇有些感慨的说道:“为师一身所学,实在是都已经教给你了,你跟着师父我,这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呢,顶天不过有日走到太清境而已,即便为师也很是舍不得你,但你这个小子,总归是要去寻条更好的路才行。”

那孩子有些不理解的说道:“师父,朝剑仙不是说过吗,我以后有一天能够成为剑仙啊!”

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说道:“正是如此,你才更要入剑山,要成为剑仙,就凭朝剑仙那句话,肯定是不行的,你到了剑山,刻苦修行,再加上有明师教导,怎么也要比师父强得多,再说了,即便是有一日你没能成为剑仙,就算是成为一位登楼剑士,也比跟着师父要好得多。”